一聲呵斥入耳，元袖雙睫一掀，沖露珠笑道：“怎麽？莫不是我說得不對，該讓滿滿下去？”

露珠是元滿身邊的大丫鬟，素日裏總對她冷冰冰一張臉。她當年年紀小，以為她是不茍言笑，後來才知道她從來就不當自己是元府的主子之一。若非她還是元府的三姑娘，露珠怕是恨不得用鼻孔跟自己說話才罷休。

看她望過去，露珠也沒收斂自己眼底的不屑，冷聲道：“奴婢覺得此事不妥。夫……姨娘和六姑娘到底是主子，如何能與下人們共乘一車？這離梅莊不過就是一會兒的路，奴婢覺著，三姑娘可以忍忍，到了莊子裏再重新梳妝。”

她這番話說出來，元滿雙眼都亮了一亮。元袖睨她一眼，笑道：“所以，你的意思，便是要我一會兒在眾目睽睽之下，披頭散發走進莊子。再當著賓客的面，走過石廊、前院……到後廂去？”

露珠不知她對梅莊地圖如此熟悉，楞了一楞，道：“奴婢前幾日隨夫人來此布置，去過後廂，沒有姑娘說的這麽遠……姑娘若是在意，可以戴帷帽的……”

“這樣——”元袖笑著點了點頭，“那你現在便下車吧。”

露珠以為元袖是讚同了她的話，驀地聽到後邊一句，她一怔，就看著元袖倏地冷了眼神。

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心思？你以為，梅莊只你去過？”元袖冷笑，“我儀容不整，遮了別人便瞧不出我是元家三姑娘元袖？我一路去了後廂，賓客或許那時不知我是誰，可姍姍來遲去給老祖宗拜壽的時候呢？元家嫡女到了梅莊，不先見客見老祖宗，倒先去廂房……”

元袖瞇了瞇眼：“二房對你從不差，你是什麽狼心狗肺，存的這種心思要我難堪？”

算計被挑明，露珠驚慌失措：“奴婢一心為姑娘好……”

元滿也趕緊幫腔：“露珠必定不是這樣的人。三姐姐你……”

“她不是？”元袖嗤笑一聲，“你若不信，此時散了發陪我一道去後廂再給老祖宗賀壽，看看是不是我說的這樣？”

停頓，元袖又側眼看向元滿，猜測道：“你如此幫著一個丫頭，莫不是上梁不正……”

元滿心中一跳，氣道：“滿滿在三姐姐眼中，是這樣的人？”

元滿是個極其聰明的人，何時用棋子，何時棄棋子，她比元袖還清楚。眼下她還要利用元袖往上爬，那就絕對不會因小失大。

撇過臉，元滿氣呼呼地鼓著雙頰：“若是姐姐要罰了露珠才能證明滿滿青白，那姐姐便罰吧！滿滿不管了！”

這話看似尋常，實際是在說她不分青紅皂白懲罰下人。元袖聞言，唇角挑起，右手沖著露珠揮了一下。

“滾下去。”

露珠道謝的動作停在一半，以為是自己聽錯了。看向胡氏，元袖的聲音再次入耳。

“二房從來不留心存挑撥之人，今日是老祖宗壽宴，我便給你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。若再不下去，姨娘……你便該替她找找賣身契在什麽地方了。”

胡氏本想替露珠求求情，元袖這麽一發話，她立時閉緊了嘴唇一語不發。露珠左右看母女二人一眼，咬著牙下了車。

車穩穩停好，露珠下了車，也沒敢上別的車架。畢竟元袖這位主子雖然平時不會隨意懲戒下人，但一旦說了罰，那到底也是說一不二的。

立在車邊看著車簾咬牙，她還想等元滿胡氏下車，沖她們抱怨幾句，誰知下一刻，從車中出來的，卻是元袖。

扯著帕子的雙指猛地僵住，她沖車架裏看了一眼，便瞧見了同樣詫異的兩張臉。

下了車的元袖理了理衣襟，一擡眼看見露珠，不悅地抿了抿唇，回身同元滿道：“齷齪之人坐過的車我便不坐了，你們坐這輛，我去若春若德那處。”說罷，她便徑直朝著婢子們乘的車走了過去。

看她在丫鬟那輛車前停下，叫下了若德說話，露珠扯著帕子，眉一皺，看向元滿委屈道：“姑娘！”

元滿此時滿心窩氣，元袖一走，她立馬換了一副面目，瞪著露珠呵斥：“明家的莊子，她不比你更清楚麽！你犯什麽……”按住起伏的胸膛，元滿沈眼，“走到梅莊怕是你也要廢了，你一會兒也不必做什麽，去西廂幫著夫人們姑娘們收拾吧，也不用跟著我了。”

聽出她話裏的意思，露珠看了車夫一眼，悶聲道：“知道了。”

車夫是李夫人親信聘來的人，元滿肯定是要防著的。看著露珠走遠，元滿看著立在車架邊同若德說話的元袖，甩下車簾。

這邊車簾落下，那邊元袖便回了頭。掃了一眼元滿在的馬車，元袖捏著手中白瓷小瓶，看向在車裏跪著的若春，冷冷哂笑：“是六姑娘的表兄林勿？”

元袖從一開始就打算先發制人，離開了元滿在的地方，元袖立時就過來讓若德搜了若春的身。果不其然，這一搜，就從若春身上搜出了東西。

喚春來——後宮裏頂頂有名的催情藥。

前世她輔佐林勿上位，為了拉攏助力給不少位宮中的主子出謀劃策，在這過程裏她得知許多秘聞，也見過了喚春來這樣禁藥。元滿和林勿為了算計她，可還真是絞盡腦汁，竟連這樣的東西也能搞到手……

捏著瓶身的手用了點勁兒，元袖擡眼看向若春，只一眼，那車裏的丫鬟立刻就往前挪了幾步，想要下車求饒，但觸及元袖冷眼，她瞬間又縮了回去。

“求姑娘饒了奴婢，奴婢、奴婢也是被逼無奈……”若春哭著磕頭，額頭砸在車板上哐哐作響，“奴婢的弟弟同露珠她爹在賭坊欠了幾百兩，賭坊的說要是這月還不上債，便就要砍了奴婢弟弟一只手，六姑娘說能幫奴婢，奴婢實在是被逼無奈啊……”

“你家裏做了糊塗事，就要幫著六姑娘陷害咱們姑娘？”若德低罵一句，橫掃她一眼，轉過頭來，又向元袖忿忿道：“左右一會兒就到老太太那兒了，姑娘不若先讓若德梳頭，一會兒到了，若德再撚這丫鬟去徐大家的那兒？”

若德是她身邊最忠心的丫頭，也是最早發現她中毒的丫頭，可惜她強弩之末，讓她被元滿帶走，最後死在了伢婆那兒……

伸手拉過她的手拍了拍，元袖沒同意，“罰自然是會罰的，只是，我還想知道，元滿究竟是怎麽計劃的？”

她一過來，就借了露珠之事讓若德搜了若春的身，若春沒有防備，甫一被搜出喚春來，便慌亂起來，只逼問了兩句就招了藥是元滿給的。

不過這也有她心虛的由頭。一直以來，她就只是個普通的丫鬟，沒有傷天害理也沒有助紂為虐，這頭一遭要害人，就是要對信任自己的主子下手，自然不會心安。

元袖發了問，若春雙眼晃了晃，道：“奴婢其實也不大清楚……只知道林公子會過來，然後席上也會有人幫著奴婢，其他的……便不大知曉了……”

前頭車輛重新行駛，元袖也不好再原地站著，上了車，她示意車夫繼續前行，又問道：“幫著你在宴席下藥？”

“不是。”若春搖頭：“六姑娘囑咐奴婢要到房中再給姑娘下藥，說是這樣……”

“才能不留痕跡……”

按若春的話，意思便是席上還會有人給她下東西。畢竟……當年她是在酒席上覺得頭暈，才會去的廂房，才會嫁給的林勿。

摩挲著瓶身，元袖眼瞳中濃墨流動。凝視向瑟瑟發抖的若春，她張了張口，問：“你想不想……將功折罪？”

見若春若德揚眼看來，元袖桃花眼微微一彎，唇畔一勾，握住那瓶喚春來。

路途中元袖這處發生了點意外，到底也沒耽誤時辰。

到了梅莊，元袖給老祖宗請了安送了賀壽禮後不多時，宴席便開了。

元家雖不是大族，但子孫也有不少擔任朝中大員，老祖宗賀壽，子孫孝敬著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廚，點心菜肴一律是按著最精致的來，上菜亦是廚下做好了，立馬熱騰騰地端上來。

給大夫人見了禮，元袖與元滿朝座位行去，還未入座，便當頭撞上了長房庶出的九姑娘元佑月。

元佑月平日與她並無不對盤，在她面前總是乖乖巧巧的模樣。以往一起姐妹一塊讀書用飯的時候，老祖宗總送東西過來，元佑月也都讓她先挑，從來不爭不搶。便是拿了剩下的，旁人瞧出了她不喜歡，她也不會同人換，只照舊拿著，半分不好都不會說。

元佑月本正要入座，見著元滿元袖，她楞了一楞，看了元滿一眼，忙後退了一步，施禮道：“六姐姐，三姐姐。”

嫡庶是分前後入的府，因而方才元袖是沒能在一下車的時候就跟姐妹們見面的。這會見到了，元袖便就察覺了元佑月的古怪。

如今的元府是大夫人在掌家，大夫人雖不是個看重嫡庶的人，但元府是一貫地秉承嫡庶尊卑有別，大夫人為了得老祖宗看重，規矩傳統這方面上從來是咬得死死的。

元佑月是大房庶出，深受大夫人指教，又怎麽會先對元滿施禮，再對她？

而且……方才元佑月看元滿那一眼，若不是她看錯，元佑月的眼裏出現的……是害怕？

可，元佑月與元滿同為庶出，她又有什麽好怕元滿的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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